十九口棺材三口柜
2023-04-03 14:30:38 来源:第一新闻网 评论:0 点击:
五月十九日大雨
明·刘基
风驱急雨洒高城,云压轻雷殷地声。
雨过不知龙去处,一池草色万蛙鸣。
这是明代政治家、文学家、开国元勋刘伯温的一首七言绝句。这个季节的柴胡栏子村也进入了夏季,疾风驱使着骤雨瞬间洒落村庄,乌云密布,雷声滚滚,大地仿佛都在震动。雨过天晴后池塘水满,青草滴翠,万蛙齐鸣。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一九四七年,五月十九日大雨。
傍晚雨停,阴沉的气息仍旧笼罩着整个村落,黑幕渐渐降临。村落非常狭小,房屋只有二三十处,土坯房居多,每家都有内外土围墙。
村后是山,前面是一条河,村东边有条南北走向的大沟,沟东边有一小片开阔地。
刚刚参加完冀察热辽中央分局第一次党代会的冀东代表团,两日前在这个村庄暂住。
五月二十日黎明之前,代表团政治部主任李中权早早起来出门散步。听见了雄鸡报晓,看到了一条黄狗跑过,闻到了炊烟的味道。他一边做着伸展运动一边往村西头走去,突然发现不远处有几队人马。“这是我们的骑兵连吗?”李中权心里想着,停下了脚步。前几日到达本地的时候,由于听说最近有敌人在这里活动过,在决定暂住的时候,为了防范遭遇偷袭,代表团团长苏林燕决定将护送的骑兵连派往柴胡栏子村附近的彩凤营子村居住。
可再往远处看,好像还有更多的人往山岗上走去,但行动特点不是骑兵连。
李中权让刚刚发现情况跑过来的哨兵朝对方喊话。
“我们是冀东八路军,你们是哪个部分的?”哨兵喊道,对面没有回话,看见几个人互相交谈了几句。李中权让哨兵再喊一次,这一次,对面有了回应——是枪声和纷飞的子弹。
李中权心头一紧,但还是抱着希望喊道:“别误会!我们是八路军!冀东的……”话音未落,更多的子弹飞了过来,对面的人马奔袭过来。哨兵后脑中弹倒了下去。李中权立马转头开始往村里飞奔,边跑边喊:“有敌人!快!全体人员,抢占有利地形,准备战斗!”
“并肩子们,这里面就几十人,咱们一千多弟兄。当官发财的机会来了,冲啊!”为首一名身材魁梧名叫任芳伍的土匪头子喊道。这些土匪之所以会发起偷袭,主要原因是当时他们打算去投靠国民党,在途中刚好得知代表团在这里开会,于是他们感觉有了一个不错的“投名状”。
听他们的枪声动静,李中权觉得和对方相比,无论是战斗人数还是武器装备都悬殊。双方越靠越近,能看到对方土匪装束的队伍里有穿着国民党军装的人。在李中权跑进院子的时候,敌人已占领了后山制高点,架起机枪疯狂地扫射。
一场激烈的战斗打响,警卫班班长李海山试图将来犯之敌阻挡在村外,瞬间身中数枪。冀东区党委常委、组织部部长苏林燕迅速评估了眼前的战况,命令火速焚烧文件、电报密码,同时安排通讯员王生从东面突击,去通知骑兵连。并马上做了战斗部署。但是敌人太多了,打出一个子弹换来上百个子弹的回应。当敌人发现对方火力不强,只有几杆长枪和一些小短枪的时候,就在机关枪、迫击炮的掩护下发起了猖狂的进攻。
王生像一匹西班牙斗牛一样狂奔,伴随着耳边的风声、眼前的金星乱冒、心脏的急剧跳动、嗓子泛起的甜,终于到达了彩凤营子村骑兵连的驻扎地。但找遍了村庄也没见到骑兵连的影子,王生以为骑兵连一定是去支援了,急忙赶了回来。
“骑兵连呢?”苏林燕见到气喘吁吁的王生,急忙问道。
“骑兵连并不在村里,我以为他们过来了。”王生回答。
苏林燕马上跟李中权议定再派出五人一个小组立即突围不惜一切代价寻找骑兵连。五人冲到村口的时候,对面一挺机枪“哒哒哒”,阻住了去路,一个年纪最大的战士喊了一声“你们一定要找到骑兵连!”,然后正面迎着机枪冲了上去,子弹像雨点一样落在了他的身上,在他倒下去的那一刻,他看着战友的背影,逐渐模糊,模糊中好像有几百名骑兵迎面而来,马蹄声起,马蹄声落……
到上午九点多钟,敌人已有二百余人冲进了院子。代表团的干部、工作人员、警卫员、马夫全都投入了战斗,战斗十分激烈。大门被敌人撞开,敌人开始逐屋争夺,这时代表团控制的只剩下五间过道房子。院里手榴弹爆炸声、喊杀声响成一片,但房屋的门和窗子仍被代表团的多支短枪封锁着,敌人无法进屋,就上房扒房盖、刨屋子左、右、后三面的土墙。
“敌人太多了,集中火力先打开一个缺口。”高级干部胡里光在过道房的通道里一边举枪还击一边对李中权说道。
“这帮土匪有迫击炮和重机枪!很难突围。”一颗流弹擦着李中权的头皮打在了对面墙上,“你去接应苏团长。”
“明白!”胡里光答应着往后退去,没走几步,突然砰地一声,倒在了李中权的脚边。
炮弹击中了这个年仅三十一岁的身躯,胡里光抓着李中权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对方有国民党残兵参与战斗,小——心——”说完便咽了气。李中权忍住悲伤将胡里光握紧的手撒开,感觉心中被子弹击中一样疼痛。
突围出来的四个战士终于在彩凤营子北面的山上找到了骑兵连。原来骑兵连在听到枪声后,把队伍集结到了牛头山上。
“我团遭受敌人重击,苏团长命你部火速支援。”跑在前面的战士累的几乎要瘫倒在地,但还是努力站直身体敬了军礼。
连长站在一匹健壮的白鼻子黑马旁边。
七十名骑兵昂首挺胸,荷枪实弹,骑在马背上等待着连长的一声令下。
精瘦的指导员听了听远方密集的枪声在马上问道:“对方多少人?”
“一千多人,有不下五十挺机枪。”
“兄弟们都在等待骑兵急援。”
“我部损失惨重,请求火速支援。”
“求求你们不要再观望了,一个冲锋保证能让我团突围成功。”
四人着急的看着战斗的方向,一起请求。
“我这区区七十人,一个冲锋就是白白送死。”连长长叹一声。
“那你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战死在那吗?”四人激动地像是坐在了火药桶上。
“情况不明,我等有心无力。”连长说完,上马调转马头。
“兄弟四个如果还回去送死,那辛苦告诉苏团长,敌众我寡,抱歉了,无法营救。”指导员说话的时候,脸上像挂了冰凌。
朝阳升起,远去的骑兵连,马刀丛立,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又有几个高级干部相继倒下,敌人的子弹更密集地向李中权、王平民射来,因为他们的干部制服目标太明显了。警卫员赶紧对李中权说:“首长,你们都换下衣服吧,穿着干部的衣服会成为他们的重点目标。”
“哪有干部在危急时候就不穿干部服的,岂有此理。”李中权的声音迅速淹没在了枪炮声中。
“八路军没有让兄弟们当替死鬼的孬种!”
干部王平民骂骂咧咧地举着枪第一个冲了出去,旋即倒了下去。
骑兵连迟迟没有消息,苏林燕想到了最坏的可能——五名战士没有成功突围,于是决定亲自突破包围,举枪连射三发,然后弓起身子向火力较弱的墙角跑去,在冲出五十米的时候,身中数枪,口吐鲜血,倒在地上,眼睛仍死死的盯着彩凤营子方向。
李中权见同志们一个个地倒在血泊中,悲痛不已,但他深知,这批冀东军区的骨干绝不能在此全军覆没,自己只要一息尚存必须率部突围。敌人的子弹疯狂地扫过来,落在地上噼噼炸响,尘土上下飞扬。一颗子弹直接打穿了李中权的右肘,钻心的疼痛阵阵袭来,但敌人的步步逼近让他没有办法停留,疾步向前,后背又中了一枪,子弹从左锁骨飞出。鲜红的血立即从他的口里、鼻孔里喷了出来。他的意识已经逐渐模糊,心想:“没想到革命二十年,出生入死没见马克思,今天大概要牺牲在这个地方了。”右臂因为流血过多早就没了知觉,但他依然靠着强劲的意志支撑着自己,左手举着枪带着一部分战士利用地形作掩护,继续战斗。
空气和时间都像是凝固在了枪林弹雨中,身边只有死亡和濒临死亡的气息。他们子弹都用完了,李中权的眼睛也越来越看不清。他开始给身边的战士作最后的动员,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动员。忽然,村子外杀声震天,原来是驻扎在外地的某军区警备团途经此地听见枪声赶了过来。敌人在增援部队的打击下仓皇逃窜,大部被歼。
“克如和冀光呢?”这是李中权醒来的第一句话。
“首长他们……牺牲了。”一个警卫员低着头说道。
“确定了吗?尸体呢?”李中权无法接受,这么多并肩战斗的同志一时之间全都不在了。
“找到了,”警卫员回答,声音带着哭腔,“两位首长一直在房子里面抵抗。敌人进不去就挖透了房顶,往里面扔火把。他们没办法了,剩一颗子弹的时候,就……”
李中权明白,这样做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宁死,也不做俘虏。
“为什么骑兵连没来支援?”
“我追到的时候,他们在北山上。我说首长们遇袭要去保护,他们……”
警卫员说到一半不说了,李中权急得坐了起来:“他们什么?说啊你,别怕!”
“骑兵连的指导员说,情况不明,他们不能盲目出击。”
“我们牺牲了多少同志?”
“二十二名。”旁边头上缠满纱布的士兵抽泣着说道。
在子弹的轨迹下,一个接一个的代表倒在了血泊之中。他们的牺牲因于中国革命有益,于中国人民有益,而重于泰山。但是这些优秀的干部和战士,没有死在抗日战争,没有死在和国民党正规军的正面战场,却因为今天骑兵连个别人的贪生怕死,牺牲在土匪手里。
躺在担架上的李中权,紧咬牙关,肝胆欲碎。但他知道有毛主席在,有军法在,最严厉的惩罚就像跟骑兵连在开始就约好了一样……嗨,到时候见。
毛主席在听到该事件后,勃然大忿而发雷霆之怒。经过与中央分局商议之后,最终裁决对骑兵连指导员和连长执行枪决。同时命令掘井见泉,全力追捕所有敌人,让其血债血还。
接到命令的中共冀察热辽分局迅速集结部队不断寻找那些土匪的盘踞点,并且对制造血案的土匪发起围攻,经过我军先后二十多次的追剿之后,那些参与血案的土匪,几乎被全部歼灭。只有头目任芳伍十分狡猾,隐姓埋名逃脱了我军追捕,下落不明。但柴胡栏子的血海深仇没人会忘记,公安部门一直在承德的北部三县,围场、隆化、丰宁等地进行或明或暗的调查。最终于二十二年后的一九六九年,在承德县漫子沟公社将伪装成社员,已经七十二岁的匪首任芳伍抓获,后其被执行枪决。
至此相信苏林燕等二十二位烈士才能得以瞑目。
现在将时间轴拖回到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三日。
满是弹痕的院墙里,木板上,躺着二十二具遗体。
十里八村的百姓在这里和战士们一起守护亡灵,像失去挚亲一样的悲痛充盈着整个上空。
“这个季节,同志们的尸体不能停放太久。”
“没有现成的木头,也来不及打棺材,不行就先向老乡买点白布裹一下安葬吧。”
两名干部低头商量完,其中高姓干部抬头行了一个拱手礼说道:“乡亲们,你们谁家有白布,我们买一些将战友们的遗体下葬。”
“在我们这儿,还能让死去的战士白布裹尸吗?”一位七十多岁的大爷,双手拄着木棍,象征年轮的一道道沟壑雕刻在暗褐色的脸庞上,满是各色补丁的破旧衣服包裹着佝偻的体态、骨瘦如柴的身躯,“我有一口寿材,你们去抬过来。”
大爷说完,群众忽然由安静变的热闹起来。
“我也有一口。走,跟我去抬过来。”
“都说寿材没了,人就没了,但是我们不能让英雄死了还无家可归,把我那口棺材抬来。”
“我老头子用一辈子的积蓄给我留下一口上好的松木棺材,就用它埋葬苏团长吧。”
“我的儿子是共产党从土匪窝里救出来的,只要共产党有需要,别说一口棺材,就是我的命,我也愿意给。”
没等在场的干部和警卫员反应过来,人群已经随着蹒跚的老人走了出去。
两个小时后,柴胡栏子村周围各条泥泞的小路上,十里八乡的农民抬着棺材从四面八方赶过来,有暗红色的松木大棺、有原色的杨木棺材、有黑色的油漆棺材……
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动容,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虽然船在上面,水在上面,但水才是主人翁。毛主席的著名论断“我们共产党人区别于其他任何政党的一个显著标志就是和最广大的人民群众取得最密切的联系”音犹在耳。
院子里停放了十九口棺材。
“还差三口,怎么办?”一个四十多岁的矮个子农民牵着马,叼着一只手卷的旱烟说道。
“我娘家陪送我一口红柜做嫁妆,你们去看看行不行。”刚刚结婚的新娘,穿着灰色的粗布外衣,双手互插在袖子里毫不犹豫地说道。
“对啊,可以用柜啊。我家里有一口大柜,咱们去抬。”扎着头巾的妇女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心里明白,那时她家最值钱的物件。
五月二十三日下午,大雨。
院子里,并排摆放着十九口棺材,三口柜。
鱼水情深,此时无法再向老百姓强调我党我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纪律规定。
雨中,所有的军人和共产党员都哽咽了,被失去战友的痛苦和对人民的感动两种感情所裹挟……同时也在默默立下誓言:让民得自由,家家足稻粮。(作者:牛占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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