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我们给影视作品评分的随机性和矛盾心理
2022-12-16 11:31:47 来源:第一新闻网 评论:0 点击:
作者:柴思原,社会科学研究者,散文作者
有的时候我觉得给一个影视作品评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其中可能有几个原因。第一个就是,对于并非相关专业的人,我们看剧、看电影往往是在茶余饭后,是在空闲时间,这就具有随机性。我们不那么忙的时候,精神压力不那么大的时候,我们往往可以沉下心平和、仔细地看完一个作品,然后再去评价它。然而如果我们有些忙,精神压力有些大,那么往往我们有些焦躁,不太能以平常心看完一个作品,我们往往会心不在焉甚至会跳着看、快进和开倍速,我们的评价就可能并不是基于对作品完整的、细致的了解。有的时候我们没有耐心看完一个作品,并不一定就是因为它不合胃口或者质量不高,而只是在看之前和当下自己的情绪比较焦躁不安。因此,一个作品最后是否合我们胃口不仅仅是在于作品本身,还在于当时心情是否适合看那个作品。这或许可以叫做我们与作品之间偶然的缘分,这个缘分基于我们与它相遇时恰好的情绪。
第二个就是,不仅看之前和当下的情绪这样短期的事情对我们看作品有影响,我们当时那个人生阶段整体的状况也有影响。我们在某一个人生阶段喜欢的作品,放在另一个阶段并不一定喜欢,讨厌也是一样,这可能是因为我们现实经历积累的多和少,因为教育和阅读所造成的品味的变化等。有些过去无法理解的作品,可能我们心智更成熟后就可以理解了,有的时候我们过去觉得不错的作品,现在会觉得有些恶俗、粗制滥造,觉得当时的自己不过是跟风,一阵狂热过去后就像退烧了一样清醒了。
比如说,有的时候我就是有一种莫名的自我感动的倾向,我会想象自己忠贞、漫长、不顾一切地等待一个与让我约定过的心上人,过了四季,过了晴天雨天,写了一封封没有回信的信,闭眼向老天祈祷过无数次,然后对方还是没能如期归来找我。我喜欢这样幻想自己有一个别人无法理解的心灵寄托,自己一个人哭、一个人笑、一个人纠结、一个人释怀、一个人憋着一肚子苦水和委屈倔强地从不向人提起,也喜欢幻想自己这个心灵寄托最终也无法来到我身边,我即使声嘶力竭也无法挽回,一切的执念都被证明是不必要的,所有单独与周遭人对抗的时间都被浪费,我只是朝着宿命的悲剧行走罢了。我喜欢这种执着倔强的美,也喜欢最终希望落空的悲,我喜欢莫名的责任感,也喜欢责任感最终自行的毁灭。有些剧,比如一些古装和武侠剧,就帮助了我们完成了以上那样的幻想,尤其是在我的青少年时期,我相信这种既希望自己孤单感伤的时候有人陪在身边说说话,又同时希望自己可以在无人处浮夸地继续扮演一个悲情角色的矛盾情感我们都多多少少体验过。
有的时候我们看剧觉得那种不计后果、不考虑门当户对、对未来没有规划的校园恋爱真诚美好,可是有的时候看完后也觉得这样冲动和肆意的恋爱很难长久、并不值得效仿。有的时候我们看剧觉得心软和沉默是善良的体现,可之后也会觉得把隐忍无限度地当作美德不过是一种自我感动,是一种缺乏自我保护意识的鲁莽。有的时候我们看剧会羡慕那些理性冷静、杀伐果断的精英,可是换到日常生活里,我们还是会持续地自我欺骗和自我安慰,我们不去对很多事深究,总是得过且过,我们很少体检,就算我们身体的问题一堆,不体检我们就可以欺骗自己一切还好,就不至于被医生下定论。看剧的时候我会回忆起小时候喜欢上一个人,看到好的东西就想全都给他,但是现在我看到好的东西,如果我想给一个人,那我往往会惯性地退一步,想一想他到底配不配,显而易见结论往往是不配。所以说,我们在看剧的时候所羡慕和向往的,在现实生活里往往都很难兑现。艺术唤起的是我们一些零碎、繁杂但不一定持续、确切的隐秘的幻想,这种幻想可能来自于原生家庭和童年经历,即便成熟后我们已经一定程度摆脱、掩盖了它们,它们还是会时不时浮出水面。
除此之外,一些中国青年在脱离了应试教育和出国之后可能对于口号式、一元论式的那种“正能量”和“三观正”的道德绝对论的看片时的自我审核方法会放宽,可能对于教条式的说教有些反感。毕竟我们终会发现自己不想被剥夺慌张和悲伤的权利,不想被一个绝对的权威介入自由独立的思考,比起口号式、数字排列式的陈词滥调,我们可能更愿意面对中立的叙述,因为这样的叙述可以给予我们更宽广的解读空间,允许我们思维发散。我们在生活里可以循规蹈矩,但是在看剧这件事上应该被赋予充足的自由和掌控权。
人的审美在长期的维度上并非是恒定的、一成不变的。还有就是,有的时候我们对于一些作品有一种怀旧的执念,是因为它们陪伴我们走过了小时候的时光,或者因为它陪伴我们走过了一些创伤的经历,比如在我们孤单一人、外界高压的时候,让我们对恋爱和灵魂伴侣有一些或许不切实际的想象。这些作品因此给我们留下了一些别样的、积极的印象,我们年龄增大再想起它、再听到主题曲和结尾曲,也会“触景生情”一般想到过去不那么成熟、有些脆弱、不知道如何与自我和他人相处的不知所措、慌慌张张的时候。我们在特殊的阶段在这些作品里感到了共鸣或者释放了压力,或者纯粹是成为了我们有趣的时间的消磨。然而这样的怀旧并不就能够代表这个作品质量就是真的高。
当然,往往人没有堕入深渊时才有心情和时间去怀旧,才会觉得弱小的时候的自己所听所看的东西可爱,这也是一种精英视角。当然,后来太成功的人可能也会排斥提起过去无力的自己,所以也会选择不再触及过去熟悉的事物,免得勾起不好的回忆,干脆放弃评价这些作品。总之,这或许也是我们和作品之间的缘分,这个缘分基于它出现在我们人生的出场顺序。我们有时候会问自己当时看的作品真的就那么好吗?这就像,有的时候我们会回忆久远的过去的一些友谊和暧昧,我们会问,当时确实发生了些什么了吗?还是只是自己的幻觉、幻听,是自己的误解和一厢情愿?我们对于对方来说只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过客?我们的回忆是可能出错的,是可能被修饰和篡改的,对于这样的疑问也属实合理。
第三个就是,有的时候我们对于某一个题材充满了喜欢,这个题材可能更符合我们的性格所赋予的审美,更容易和我们的人生经历共鸣,所以我们往往更能被这样的剧持续吸引,能够更耐心地看完这样的剧,倾向于给它们打高分。但同时,正是因为我们类似类型的剧看得多了,理解也深了,我们也就不再那么容易被套路和陈词滥调满足了,我们可能反而会对这个我们熟悉的题材的新剧采取一种更严苛的视角,我们反而会控制自己打高分,因为怕自己打高分纯粹是因为某种偏见。后来我们也怕给这个题材的剧打分太低,怕自己太过苛刻,我们越熟悉一种题材,往往就会对它要求太高。比如我小的时候对于犯罪、悬疑、恐怖、暴力和血腥,尤其是精神问题、校园暴力、黑化和复仇相关的题材,有些傲慢的抗拒和自我保护式的回避,但是当我看得越来越多,对日韩和英美的制作越来越熟悉,打开了这些故事的万花筒,我就对于它们中的场面和故事脱敏了,我也对类似题材不那么容易被吓到或感到满足。这就像我们萍水相逢的人多了,年轻时的那种执拗的不愿别人走的离别焦虑就不那么严重了。这就像我们在不同领域见过的有建树和成果的人多了,我们对于社交媒体上那些打着“学霸”、“学长”和“学姐”头衔的人用来维持人设所鼓吹的成功学方法论就没有任何好感了,我们对于“学霸”和“人生感悟”的标准也高了许多。人的价值观是处于变动中的,人后天的教育和经历对于喜好和品味是可能有重要的塑造的。
再就是如果一个作品正好撞到了我们现实生活中的学习、工作等专业领域的知识,比如医生和律师的题材,那么我们往往也会采取一种批判的目光去审视它是否是漫无边际的夸张和胡编乱造,是否具有现实主义的克制和客观。有的时候当这样专业内容有些不准确的作品被公众追捧,那会点燃我们的逆反心理,我们的批判性可能也会过火,也会变成“别人永远也不可能了解我的领域”的那种傲慢、自负和自我中心。反而,我们不熟悉的题材和没有撞到我们专业领域的作品,有时会让我们感到有新鲜感、眼前一亮。这可能就是人类的矫情,我们对于自己喜欢和习惯的题材往往也会开始挑刺,越是熟悉越是觉得自己有某种“权威性”。
以上提到了对于一个作品,我们可能因为情绪氛围、人生阶段、题材偏好、是否撞到自己的专业领域等而评分上下浮动,而究竟浮动多少、偏见的区间有多宽也充满了命运般的偶然性和随机性。我们究竟是否有足够的能力和理性抛开一些所谓的“外界因素”而关注到“作品本身”是一个玄妙的问题,可能“作品本身”这种表达方式只是存在于幻想中,只要作品到了观众的眼中,它可能就丧失了一部分自由,我们看到的作品可能不可避免地被各种社会学和心理学意义的滤镜提前加工。那种既可能同时被打高分,也可能同时被打低分的状况,正是人类大脑试图修正自己的偏见时所做的努力,有的时候这种修正恰好,有的时候这种修正过火,所以上下修正后的结果究竟如何往往是个未知数。就像我们做很多事情的时候,都并不了解我们深层次的心理动机,不知道潜意识的推动作用,因为很多信息到达我们说出来的时候已经经历过了大脑的一些处理和屏蔽,所以我们分析、披露自己的评分行为往往也是困难的、不准确的。
一个人的阅片量越大,对于电影艺术理解越深,对于一些题材观赏的样本量变大,建立了更完整的审美的坐标系,可能这样潜移默化的修正就越越频繁、越会被自己注意到。但是作为普通的观众,如果我们那么不信任自己的直觉,如果我们需要博览各个年代和国家的各类题材的作品,如果对一个作品评分需要如此反复揣摩和深思,为了追求客观在各种情绪和人生阶段下反复去看、评分和求平均值,试图对于这个作品讲了什么(实然)和或许倡议和宣扬着什么(应然)分辨得清清楚楚,那可能也有些偏离了评分这个机制的初衷,我们也没有那个时间和精力,也不想总是背负着自己是井底之蛙的焦虑。即便我们知道看越多遍之前看过的作品,我们的理解就会更深、更新,评价也就更中立,但是可能我们在短暂的节假日里还是要把时间花在新的作品上。普通观众可能只需要建立一个不算太模糊、随便的审美坐标系即可,不必对于作品间细微的评分差太在意和敏感,这会给我们太大的欣赏作品时的压力。
由此可见,影视评分(可能通俗读物评分也同理)这件事也体现了人类对于自己喜好、偏见和审美的矛盾、纠结和不自信的心理。毕竟评价大部分影视作品不像评价科普纪录片,评价小说和散文集不像评价教科书,主观因素参杂的空间可能更大,主观的好与坏的边界可能不那么稳固。不论如何,看什么样的作品和如何评价它终究是私人领域的事情,我们无法要求任何他人去替我们做选择,因此我们不妨把自己艺术判断水平的更迭和稳定化当作人生值得体验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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