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保安
2023-02-03 09:30:49 来源:罗秦理 评论:0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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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马丘躺在床上,听着窗外传来的鸟叫声。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睛,窗外天色已经暗了,昏黄的灯光从薄薄的窗帘外透过来,映照在他的脸上,隐约显现出一个清瘦的轮廓。床头有一张桌子,桌上摆放着一台电脑,拓马丘伸手摸了摸桌子,想要拿手机看看现在几点了,这时候他忽然想起手机放在桌子的另一头充电,他只好从床上坐起,拖着惺忪的身体走向桌子的另一侧。桌角的烟灰缸上放着半根抽过的烟,看起来已经被人抽掉了大半截。拓马丘皱了皱眉,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将剩下的半根烟重新点燃,靠在窗沿上,静静地抽着。他不喜欢烟味太浓,但是他也不讨厌,总觉得抽完烟心情好些。烟快抽完了,屋内已经完全黑了。拓马丘拉开窗帘,看着这座灯火通明的城市,楼下经过一对父女,女儿吵闹着要去小卖部买冰淇淋,父亲被她拖着,缓慢地向前移动。
拓马丘忽然感到很孤单,窗外的月亮已经爬出了云层,皎洁的光华洒落在拓马丘的脸上,拓马丘看着玻璃窗里自己的侧脸,想起小时候也经常缠着父亲,央求他去小卖部给自己买冰淇,每次父亲开始都不答应,最后还是在他的软磨硬泡之下才笑着妥协。而现在,父亲的背影消瘦了许多,他的肩膀微驼,脚步也越发沉重,拓马丘甚至能够听见父亲那粗犷而略带嘶哑的呼吸声。他忽然怀念以前和父亲在乡下住的那个夏天,他们经常坐在院里的桂花树下喝酒,将啤酒用绳子吊在井水里,晚饭时再拉上来,父亲用大碗,他用小碗,刚刚好倒完一瓶。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那时的日子,多么好呀!
拓马丘忽然想下楼去买一个冰淇淋,他已经几天没有出门了,每天吃外卖度日,公司的人打了好几个电话来,他都没有接。他已经受够了这份保安的工作,每天搬桌子,守门,打扫,像一个冰冷僵硬的容器,盛满了这些无聊琐碎的杂物。夜深了,小卖部里依旧灯火通明,老板是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柜台前,玩着电脑自带的纸牌游戏,他穿着宽大的T恤衫,稀疏的几根头发挂在头顶,眼睛不断在电脑屏幕上移动着,偶尔会停顿一下,然后继续玩。拓马丘走近,老板抬头看见了他,笑道:"小伙子,你要买什么?"给我一个冰淇淋,谢谢。"拓马丘笑着说。老板站起来,拿起一盒冰淇淋递给拓马丘,转身便坐回了电脑前。“多少钱”,拓马丘问道,“五块”,老板抬了抬头,回答道。拓马丘付了钱,拿着冰淇淋,走出了小卖部。月光洒落在水泥地面,明晃晃的,像小卖部老板的头顶,拓马丘想到自己以后也会变成这样,心里一阵凉意,随后又感到一阵轻松。
拓马丘回到家,躺在床上,慢慢吃着手中的冰淇淋,一种熟悉的味道从味蕾传到了心里,但他并没有立马发觉出这种味道的来源。不过没一会儿,他便想起,这是前女友最爱的口味,每次送她回宿舍,她都要买一个,然后两个人边走边吃。女友爱吃奶油,总是先吃掉顶上那一层,然后把底下的丢给他。拓马丘越往下吃,这种熟悉的味道越强烈,像不断汹涌的海浪,反复撞击他内心的堤坝,直至溃决。拓马丘将冰淇淋大口地往嘴巴里塞,他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掉落,顺着脸颊流到嘴巴里,与冰淇淋混合在一起。这是拓马丘第一次尝到甜的眼泪,但他并没有停下来慢慢品味,他只想让这种悲伤结束得快一些。
拓马丘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大二那年的夏天,蝉鸣声藏在香樟树的绿荫里,图书馆也掩映在其中。拓马丘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聆听着盛夏昏昏欲睡。当他醒来时,一抬眼便看到了她,书本后一张娟秀的脸,微微皱起的眉头像一面白墙上斜出的一朵花。拓马丘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欣喜与畅快,仿佛闷热的房间忽然吹来一阵清凉的风,将他的困意一扫而空。随后的一周里,拓马丘每天都能看到这个女孩,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读一本厚厚的书,她的身影与香樟树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成为这个夏天最鲜艳的一抹亮色。拓马丘觉得自己喜欢上了这个女孩,或者说,他喜欢上了每天在昏睡的午后抬头看一看这个女孩,看看她半掩在书本后微皱的眉头,常常让他的心为之一颤。
拓马丘吃完最后一口冰淇淋,眼泪也收回了眼眶,他拉开桌子的抽屉,取出一个铁盒,揭开盖子,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有车票、信件,都是他珍藏的一些美好记忆的载体,现在它们就静静地躺在铁盒里,等待拓马丘一一指认与回忆。拓马丘拿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同学,你好,注意你好久了,方便认识一下吗?”这是前女友写给他的,那时他正趴在图书馆的桌子上睡觉,当他睁开眼睛,就看见它被整齐地贴在了自己的面前。仿佛是心灵感应,拓马丘有一种预兆,他俩之间将会有许多故事等待发生。
不知不觉,晚上十点半的闹钟响了起来,这是拓马丘为了提醒自己准时和女友打电话而设置的,每次响起他都随手一关,一直忘记去设置关闭。拓马丘觉得自己忘记了很多事情,毕竟一个人的记忆太多了,大脑总会想办法删除一些,而每次留下了的那些,留的越久,就记得越清楚。拓马丘看着铁盒里散乱的火车票,将它们一张张重新整理好,有到武汉的,也有到苏州的,全是他和前女友一起去过的地方。有一天晚上,他们坐在火车上,连夜赶往下一个城市,窗外是辽敻的黑暗,如同他们未知的生活,而他们俩就像两条平行的铁轨,向着黑暗一直延申,不知到在什么地方分岔。他俩靠在一起,深陷于这黑暗的悲伤中,沉默。忽然,璀璨的灯光迎面而来,将他们的脸映照得明亮灿烂,仿佛重获新生。拓马丘将女友颤抖的身子拥入怀中,夜晚安静极了,只剩眼泪滴落在手背的声音,啪嗒、啪嗒。
拓马丘看着空空如也的盒子,仿佛进入了一个淅淅沥沥的雨天, 一种湿润的惆怅氤氲开来,逐渐占据了他的心。他趴在桌子上,想要就这样沉沉睡去,现在的生活比他预想的任何一次都要糟糕。他抬起头,却忘记了自己原本要去做什么,但他还是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踱步。“哎哟”脚下的一个异物将拓马丘绊了一跤,圆的,是一个篮球,拓马丘高中毕业那年父亲买给他的。上大学后,拓马丘带着它走遍了大学校园的每一个球场,直到它的表面已经起皮脱落,拓马丘也没舍得换一个,而是一直带在身边。但自从毕业以来,拓马丘再没去过球场,这个篮球一直被遗弃在墙边,干瘪着身子。
2
自从毕业临近,拓马丘就感觉被现实的浪潮不断裹挟着向前,丧失了方向。他躺在空荡的宿舍里,听雨击打玻璃窗的声音,室友都出去了,忙于各自的事情,拓马丘已经好几天没见过他们了。他也不愿意出门,饿了就用电饭锅煮点东西吃。他还记得这个电饭锅是他们为了吃火锅买的,为了躲避学生会的检查,平时都藏在柜子里,用的时候才拿出来,好几次,都险些被学生会收走。而现在,它被堂而皇之地摆在宿舍中间,却没有学生会的人来敲门,对于就要离开的人,没有人愿意来打扰,拓马丘也乐得这份自在。
女友已经好几天没和他见面了,她忙着找工作,无暇顾及其他,每天只有在晚上和他说一句晚安。拓马丘也去参加了一些公司的应聘,但都无疾而终,为此他忧愁了好几天,他开始怀疑自己,觉得自己糟糕极了。后来他甚至对找工作产生了抵触心理,不愿意打开任何一个招聘信息,只能整日躺在床上,刷短视频,打游戏,虚度光阴。
很快,毕业的日子临近了,拍完毕业照,大家商量着找个地方吃一顿散伙饭。拓马丘记得那是一个大晴天,太阳炙烤着大地,将每个人高昂的兴致炙烤得发皱、变形,最终被揉成一个积满烦躁的纸团。好不容易拍完,大家很快就做鸟兽散,回宿舍吹空调去了。拓马丘孤零零地在校园里游荡,低年级的学生夹着书本从他的身边匆匆走过,一年前他还像他们那样,而现在他却只剩一种空旷之感,回荡在自己更为空旷的内心。天色逐渐暗了下来,黄昏时忽然下起了蒙蒙细雨,在路灯下隐约可见白色的亮光,很像电影里离别前忧伤的空镜。拓马丘站在图书馆的走廊上,女友分手的消息在他脑海里反复掠过,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会儿快,一会儿慢,直至一片虚无。拓马丘并不感到悲伤,他只觉得疲倦极了,他想要沉下去,沉入这无尽的虚无中,再也不回来。
忽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将他拉回到现实世界,是室友打来的,叫他一起去吃散伙饭。拓马丘叫他们在宿舍等他,便挂掉了电话。第二天就各奔东西了,拓马丘想给自己的大学生涯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更想在这最后的狂欢中稀释自己的烦忧。
回到宿舍已经晚上七点,雨一直不徐不疾地下着,淋湿了拓马丘的衣服和头发。室友们正在穿衣服准备出发,拓马丘索性不换衣服,站在门口等他们。时间已经不早了,他们决定就在学校后街的川菜馆里吃,川菜馆在后街的中间,需要穿过一排水果和小吃摊。下雨天,没几个人,老板坐在桌子边辅导她的小孩做功课。他们点了几个菜和一箱啤酒,慢悠悠地吃着,聊了很多关于过去与未来的事情,直到灯火阑珊,雨藏匿住自己的声响,整个世界只剩他们碰杯的声音。
拓马丘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太阳穿透窗帘,在地板上留下一道薄薄的光斑。室友们都走了,整个宿舍显得宽敞了许多,地上还有一些未能带走的杂物,被永远遗弃在这儿。拓马丘看了看手机,上午十点,通知栏里还有室友们发来的告别的消息,拓马丘一一回复了他们,然后打开了女友的聊天框,想要说些什么,想了一会儿,还是按下了锁屏。
拓马丘决定结束这一切,他爬下床,换了身衣服,收拾好东西后,便踏上了回家的旅程。当火车进入家乡的地界,熟悉的一切缓慢在心中苏醒,如同一颗沉睡的种子慢慢发芽,重获新生。出站的时候,拓马丘一眼就看见了父亲,父亲很高,站在人群里十分显眼,两双眼睛炯炯有神,只是身姿不再像从前那么挺拔。拓马丘第一次发觉父亲有点儿老了,像广场上那个挺立的雕像,如今也有了些许锈迹。父亲看见他,没有过多的寒暄,他一直都这样,话不多,但让人感觉很踏实。小时候父亲骑车送他去外婆家,他常常在父亲的背上睡着,却从没有掉下来过。而现在他坐在汽车后座,父亲沉默地开着车,就如同过去那样,拓马丘忽然很想哭,眼泪蓄积在眼眶里,像一个被幸福的雨水涨满的池塘。
3
拓马丘在家里待了一周,每天负责家务和饭菜,这是从小和母亲学的,他在烹饪方面很有天赋,看一遍就能熟练掌握调味和火候。每次寒暑假回家,父母忙着上班,都是他负责做饭。周末那天,父亲下班回家,说是有一份物业公司保安的工作,问他愿不愿意去,拓马丘想了想,觉得与其在家里待着,不如去试一试,于是他便答应了下来。
第二天,拓马丘起了个大早,来到物业公司报到。由于父亲提前打好了招呼,入职很顺利,简单的培训后,拓马丘便穿上了蓝色的保安服。他负责礼堂大门的安保和保洁工作,礼堂主要用于开会,领导将大门的遥控器交给他,叮嘱他每天早上7点开门,并将桌子搬到会场摆好,等到会议结束后,再将礼堂卫生清理干净,关门。拓马丘拿起遥控器,轻轻按了一下开门的按钮,大门缓缓打开,外面的光瞬间涌入,礼堂内一下子明亮了许多。拓马丘感觉畅快极了,仿佛这个按钮是打开他心门的钥匙,让他的内心从灰暗转向光明。他双手抱起一张桌子,不重,很快便搬到了会场内,不一会儿,会场就被他收拾得井然有序。八点半左右,开会的人陆续进场,拓马丘站在门外,阳光洒落在他的身上,有点儿热,但他并不觉得辛苦,因为这是他的工作,第一份工作,他要依靠自己的双手去生存,去收获。想到这儿,拓马丘脸上泛起了微笑。他看着参加会议的人一个个走进会场,虽然他们看起来比自己更轻松更体面,但拓马丘觉得既然都是靠自己的劳动,也就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况且保安这份工作很简单,不用费很大心思就能做好,这让拓马丘觉得很放心。
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了,开会的人三五成群的离开。有的紧皱眉头,若有所思;有的右手拿着一大摞资料左手拿着电话,时不时的点点头,急切的分开人群向外走去;有的却不紧不慢的在人群后面挪动着,手指夹着一根燃烧殆尽的烟。往外走的人开始变少了,拓马丘回到换衣间把蓝色制服脱下,折叠整齐,放入他的柜子。
午休时间比较充足,这也是他喜欢这份工作的原因。拓马丘点了自己喜欢的套餐,买了一杯奶茶,上班第一天应该好好犒劳自己。他悠闲的享受着午休这段属于他的美好时光,这就是自己理想中的生活啊。吃完中饭,他还回到住处睡了一个午觉。
可能吃的太饱,午休差点睡过了头,拓马丘气喘吁吁的跑到更衣室的时候,已经迟到五分钟了。他内心忐忑地跑到工作岗位,准备接受批评时,却惊讶地发现,没有人注意他,也没有想象中的批评。他放慢脚步,内心感到庆幸并且更加确定了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
下午的时光相比而言就有些忙,这对于拓马丘来说也不是坏事,这样时间就可以过的快些。再说,能让他忙起来的事也是一些小事,比如指引车辆停车,如宣传栏张贴新的通知,协助某些部门做好统计工作等等,这些都不是什么难事。拓马丘第一天的工作就这么过去了。指针指向五点三十分,拓马丘就可以下班了。他收起衣服往回走,隔着通道的玻璃,拓马丘看见那边写字楼里还在工作的人,他觉得自己多么幸运,不必像他们一样忙忙碌碌,却忘记了享受生活。
时间过得很快,拓马丘已经快适应了这份工作。平时工作比较清闲,有会议的时候提前到达会场开门,微笑迎接来往人群,偶尔帮忙指引一下路,会议结束关门整理打扫就行。礼堂很大,但是公司人员比较多,打扫起来也不怎么费劲。有一次因为同事临时有事,拓马丘包揽了两个人的活,不仅没有拖后腿,反而打扫得又快又好,受到了当天值班领导的表扬。拓马丘觉得自己的能力得到了肯定,在工作中更加卖力了。所以有时候组长要人去打扫领导办公室的时候,拓马丘无疑被选中了。
第一次来到领导的办公室,办公室中央放着一张漆红色的长方形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套青绿色的茶具。拓马丘仔细数了数,一共有五个茶杯,分别散乱的放在桌子的周围,在茶盘中间有些微微发黄看上去已经用了有一段时间。旁边还有一些茶叶,估计是取茶叶时不小心散在那里的。这些是需要清洗的,拓马丘环顾四周,发现一面书墙。说书墙一点都不夸张,一整面墙都是书。没想到这领导还是个文化人。拓马丘来了兴趣,自从毕业后他就没翻过书了,工作繁忙的领导却有一面书墙。他走过去仔细端详着书架上的书。有四书五经,我国的四大名著,还有一些外国的名著。拓马丘心里一真佩服,可当他越往后看时,书的种类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后面都是一些成功学的书,拓马丘在心里冷笑一声。他环顾四周,再心里默默的把每个区域在心里排了一下打扫的顺序,就开始打扫了。
他的部门一共有八个人,可唯独选中了他打扫领导的办公室,这就是对他工作能力的认可,他打扫地更卖力了。他先把办公室从里到外掸了一遍,灰尘漫天,呛的他连连咳嗽,他顾不上这些,又打来一桶水从门这里开始擦除那些灰尘,每一处都特别用心,尽力的让自己的工作看起来完美。接着,他在整理擦拭书籍,收拾茶盘,还特意把它摆放在领导最顺手的位置。然后收拾地板,拖地倒垃圾……忙了一个上午,终于结束了。拓马丘有点累了,他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劳动成果,明天领导应该会夸我吧,我绝对是有史以来工作最认真的人,他们应该会佩服我的耐心和细心。拓马丘暗暗的想着,嘴角露出了开心的笑容。轻轻地带上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拓马丘都没有听到领导表扬自己的任何消息。托马丘有点失望,但是有安慰自己没关系,或许领导也需要些时间来慢慢发现自己的能力。于是他不再等着自己被表扬的好消息,和往常一样过着自己生活。
几个月过去,拓马丘第一次对现在的生活产生了怀疑。那是一个普通的早晨,他趁着没人的时候跑出来上了个厕所,也算是工作时间难得的放松。这时,他看到有两个穿着橙红色衣服的大姐正在收拾一堆刚从办公司清理出来的垃圾。为什么能这么肯定呢,因为在这一堆杂物中他清楚地看到了前段时间他辛辛苦苦地擦拭的书和那套青绿色茶具。他心里一酸,鼻子仿佛也受了一些影响,喉咙里说不出来的难受。他慢慢走过去想听两个大姐的谈话。
“这真糟蹋东西啊。这多好的东西啊,还能用呢。”一个稍微高点的大姐抱怨道。
“甭管他了,这些当官的哪个不这样,反正也不用他们出钱,我们看看哪些能用,挑着拿回去吧。”另一个大姐边说边开始翻动那堆东西。
“我们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年纪大了,有个能糊口的工作不错了,待在家里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惹媳妇生气,搞的一家人不安生……”高个子大姐一脸悲伤,上了年纪的脸庞刻满了岁月的痕迹。拓马丘顿时心生怜悯,他也不敢耽误太多时间,急匆匆地回到岗位上。
那天早晚上,他失眠了。大姐的一番话时不时的出现在他的耳旁。她们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他她们年纪大了,已经没的选择了。这份工作对于她们而言更多的是一份馈赠,让她们得以获得生活的尊严。那我自己呢,我一辈子都要当个保安吗?拓马丘在心里反问自己,他辗转反侧。于是他干脆拿出手机翻起朋友圈来,朋友圈里有旅游的有上岸入编的,也有考研自我激励的……拓马丘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很久没发朋友圈了——也对,自己的生活也没啥值得晒的。他的心好像被什么猛地击中,然后往下沉,他喘不过气来,一脚把被子掀开。夜很黑,拓马丘盯着天花板,心烦意乱。
昨晚失眠,不出意外拓马丘今天迟到了。他气喘吁吁地穿好制服已经迟到20分钟了,和上次迟到一样,他还是有点侥幸心理的,不过他马上放弃了这种想法——礼堂的门早早的就被谁打开了,礼堂中的红布被扯在一旁,同事小松手机拿着一卷崭新的横幅。其他几位同事在收拾会场,有的在扫地摆桌子,有的在摆放一个立牌。拓马丘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正准备上前询问发生了什么事,组长几乎是冲到他的面前,生气地说道:“拓马丘,你到底想不想干了?迟到这么久,你昨天开会听了什么东西!”拓马丘一时语塞,开会,什么时候开的会?他心里疑惑着,脸上却挤出一个笑容,连忙点头应和着。他赶紧跑过去帮小松挂起横幅,一看才知道部门领导要调取总部了,而组长就坐上了领导的位置。难怪刚刚趾高气昂的,可不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吗,他心想。
还好欢送会完美结束,组长没怎么追究拓马丘迟到的事。在散场打扫的时候,托马丘才明白原来昨天去上厕所时,组长组织大家开了一个短会,要求大家第二天提前半小时到岗布置会场。当时拓马丘不在,居然没有一个同事转告自己,才导致自己迟到。托马丘心里一凉,胸膛中好像有一团燃烧的火,他捏紧拳头,努力遏制不让它喷发出来。职场如战场,组长升官了,组长的位置悬而未决,现在大家都想努力表现得以提升。之前拓马丘被单独提名去给领导打扫办公室,自然而然的成为了众矢之的。托马丘想到这些,发出一声冷笑。大姐的愁容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成为组长,再成为领导这是不是一条出路?这个想法又被他否定了,说实话不管成为什么不都摆脱不了这保安的身份吗?包工头不也是工地上的吗?他心不在焉的想着,越想越烦。早些时候积极的他好像消失了,时间把那个时候的他和现在的他隔开了,托马丘突然感到无所适从——这真的是我想要的生活吗?他一下子好像失去了生活的希望开始变得颓废起来。同事们似乎也觉察到了他状态的变化,纷纷过来问他感觉怎样,是不是生病了之类的话。换做以前,托马丘肯定心生感动,觉得人间自有真情在。现在他只觉得这些人恶心,虚伪,让他有点嗤之以鼻,甚至想吐,因为他不想变成这样的人。他生硬了挤出礼貌的微笑表示回应。
在同事的眼里,他好像换了一个人。托马丘平时换制服的时候也会把自己的衣服折叠整齐放入柜子,现在的他胡乱地把衣服扒拉下来后,直接塞进柜子,一个多余的眼神和动作都没有,放制服也是如此。不小心碰到他的柜子,里面的东西鱼贯而出,让人措手不及。以前的他像军营的哨兵,不说笔直的站姿,就是他那双充满热情的眼睛都值得夸赞。而现在的他制服皱巴巴的,被上任的组长小松批评多次也毫无变化,眼神也失去了昔日的神采。不是托马丘变懒惰了,是他觉得这种生活太没意思了,日复一日一年365天,他好像只活了一天,剩下的只是无穷无尽的重复,他厌倦了这种生活,他也试图改变,无奈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甚至几次和同事动起手来。自从小松上任后,同事们对拓马丘冷嘲热讽,说大学生不过如此,这句话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他大声和同事们辩驳,得到的也是无尽的嘲笑。
他很想哭,但是不能,也不是一个成年男性该做的事。同事们说的没有错,虽然他们说的话难听,但是事实如此啊。堂堂一个大学生居然做着保安的工作,和邻居大爷有什么区别?说出去真够丢人的。他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手机里的通讯里没有几个可以倾诉的人,他习惯性的拨通了爸爸拓况南的电话。电话响了几声接通了,那边传来爸爸熟悉的声音。“爸,我……我想辞职了,我觉得我是大学生,应该干一些高大上点的工作,而不是当一个没有前途的保安。”他小心翼翼地说着,留意着电话那边的情绪,他极力地控制的自己的哭腔,不让自己看起来那么无能。沉默了许久,拓况南平稳有力的声音传来,“你自己决定吧。”拓马丘刚想问点什么,那边已经挂断了电话。托马丘的心似乎又多了一个窟窿,伤心的泪水在窟窿里恣意流淌,没有人能帮助自己了。自己的路只能自己走。他决定重新找一份工作。
4
他向部门打了辞职报告,却被告知要提前一个月了申请,否则要扣除半个月的工资。无可奈何的他只好咬牙又坚持了一个月。这个期间,他也留意过许多招聘岗位,高不成低不就的,直到这个月快过完了,他也没有找到满意的工作。这个月的薪水要下个月十五号发,没工作期间的花费已经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决定暂时找一份糊口的工作,于是他做了餐厅的服务员。原因很简单,服务员包两餐吃,这可以为他省下不少钱。
上班第一天,领班就让一个高个子男生带他认桌位:这是A区,那是B区,前边是C区等等。拓马丘跟在他的后面,努力想把他说的话装进脑子里。熟悉完分区,高个子男生让他自己记桌号就走开了。拓马丘在桌子之间来回走动,努力显出认真的样子。
不到几天,他就熟悉了一个服务员的工作规律。比如餐馆里就两个时间段比较忙,一个是上午11点到下午1点半左右,另一个时间段就是晚上的5点到7点,周末就大概到晚上8点多。这两个时间段的托马丘忙地脚不沾地,客人好像约好一样,同一个时间进店点菜,同一个时间买单离开。还没等托马丘收拾好桌上的残局,外面排队的客人早就进来了,在旁边囔囔着让他快点收拾。客人也满肚子委屈,因为在外面等得太久,早就饥肠辘辘,一进来居然还没收拾好,难免没有好脸色。托马丘赶紧递上一个菜单让他们先点菜,转身赶紧收拾桌子。好不容易收拾完,那边几桌的客人又要买单离开,客人又进来了……托马丘忙的满头大汗,在小小的空间内,来来回回忙得不可开交,客人一会要个调羹,一会又问牙签,一会说帮忙催菜,一会又质问托马丘桌子没擦干净,要求重新擦过。托马丘忙的头都大了,仍旧不敢懈怠——谁让他缺钱呢。他咬着牙,坚持了下来。不过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托马丘就辞职了——服务员和保安也没什么差别,二者都不是高大上的工作,这是一个大学生绝对不会长久从事的工作。托马丘积攒了一些钱,想开始新的生活。
经过一些努力,他总算找到了一份相对体面高大上的工作——人防办。它的全称是人民防空办公室。这是一个事业单位,和之前的保安服务员比起来,简直迈上了一个新台阶!托马丘信心满满,虽然自己只是一个编外人员,但是他完全相信自己能够在这里学到很多的东西。和他想的一样,这里的工作内容完全不同,平时在办公室帮忙处理一些文件,忙的时候和同事们一起穿着衬衫公出,看起来体面了不少。这样的日子让他很满足,仿佛自己已经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不过现实的是,发薪水的时候,他的工资只有别人的一半。这深深的刺痛了托马丘的心,明明工作内容差不多,就因为自己是临时工……拓马丘不想继续抱怨,这是他明白的一点,二者不可能一样,永远不可能。
5
经历了这几份工作,拓马丘已经看清了工作的真正面目,那就是消耗自己宝贵的生命来换取微薄的薪水,就像一头在磨盘前原地打转的驴,永远走不出这方圆之地。拓马丘想要找到一份有价值的,能够让自己有所提升的工作,而不是像这样碌碌无为地虚度自己的青春年华。
深夜,躺在床上的托马丘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室友,毕业后他也没有找到工作,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他掏出手机,给室友发去一条问候的微信,过了好一会儿,室友才回消息说他现在正在准备考研,平时比较忙,回消息有点慢。拓马丘忙回复说没事,心里却仿佛被戳了一个窟窿,明亮的光透进来,传递出希望的种子。
拓马丘决定和室友一样,考研,他算了算日子,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拼一把或许成功了呢?他从网上买来复习资料,制定了一个全面的学习计划,将自己整日关在房间里,开始了闭门读书的生活。万事开头难,拓马丘已经很久没有拿起书本了,许多知识都已经荒废,现在要马上重拾起来,拓马丘感觉自己的头大了几圈。特别是英语,本身就是他的弱项,许多单词都已经遗忘了,背了一个早上才背了三几十个。一天下来,拓马丘并没有学到多少东西,仿佛还停留在原地。但他知道这是一条只能前进无法后退的道路,他想起高中时读过的汪国真的诗句:“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不顾风雨兼程”,既然下定决心考研,拓马丘便要坚持到最后一刻。
第二天,拓马丘六点钟便从床上爬了起来。洗漱过后,他打开背单词app,开始背起了单词,尽管背起来很痛苦,速度也很慢,但他还是坚持完成了任务。当手机屏幕上显示今日任务已完成,一种久违的欣喜和满足充满了拓马丘的内心,他感受到了自己在切实地进步,这是前几份工作无法给予到的感觉。
秋去冬来,考研的日子很快临近了,这几个月来,拓马丘每天学十几个小时,虽然很累但也非常充实。考试的那天是个阴天,气温很低,拓马丘裹着厚厚的羽绒服穿过地下通道,北风在他的耳畔呼啸着,吹动地上的塑料袋。拓马丘坚定地朝着考场的方向走去,此刻他信心十足,像一个英勇无畏的将军,走向他命运中的战场。当考试试卷来到拓马丘的手中,他仿佛在会晤一个熟悉的朋友,几个月来的点点滴滴一幕幕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他用手中的笔与它们亲切地交谈。
两天的考试伴随着寒冷结束了,拓马丘走出考场,发现外面竟然出了太阳,温柔的波光在湖面闪烁,仿佛一面金色的锦绣。几只鸭子在湖中嬉戏,拓马丘很羡慕他们,可以自由自在,无忧无虑。拓马丘回到家,饭也没吃,钻进被窝一觉睡到了天亮。几个月来的紧张与劳累一下子荡然无存,拓马丘忽然有些怅然若失,但很快他想到自己录取研究生的场景,便又开心起来。
寒潮一过,春节紧随其后,大街上也逐渐热闹起来,人们忙着准备年货和约朋友吃饭。拓马丘却没有完全放纵自己,闲暇之余他还要为复试做准备,从走出考场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离成功只差最后一关了。春节很快过去了,和往年并没有什么不同,无非是重复去年的那些事情,人们在狂欢了几天后,又重新背上了行囊,开启新一年的生活。公布成绩的日子终于到了,拓马丘不由得也开始有点儿紧张,他颤抖着在键盘上输入自己的身份信息,按下了确认。很快,成绩信息便从屏幕弹出,总分324,拓马丘大脑嗡地一声,便陷入了几秒钟的空白,他不敢相信自己几个月的努力,只换来这样的结果。他瘫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望着屏幕上的数字,渐渐模糊成一片湿润的水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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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研失败了,大哭一场后拓马丘不得不接受这个结果,尽管他内心依旧非常难受,但他也知道结果无法改变,沉浸在痛苦中并不能使痛苦消失,相反还会让痛苦越来越多,与其这样,还不如收拾好心情,迎接新的挑战,于是,他又报考了公务员考试。
经过了几个月的学习,拓马丘已经适应了高强度的学习节奏,而公务员考试学起来比考研要轻松地多,笔试成绩出来,比他预估的还要多几分,排名第一。只要面试稳定发挥,应该就没问题,拓马丘想。笔试的时候他加了几个培训机构的微信,这两天纷纷向他抛来橄榄枝,让他报名他们的面试班。拓马丘知道那需要很大一笔费用,他拿不出也不愿意伸手向父亲要,于是他决定在家自己看网上的教学视频学习面试技巧。
面试地点是在拓马丘高中母校,自从毕业后,他再也没有踏足过这个地方。原先的大门换成了新的,只是那颗老香樟树依然矗立在原地,和从前一样。时间还早,门口却已经占满了人,他们西装革履,手里拿着准考证和身份证,低着头来回踱步。不一会儿,大门缓缓打开,四周的人纷纷向中间聚拢,很快排成了两排,接受初步的身份验证。
拓马丘挤在队伍中间,默想着每种题型的作答技巧,很快便轮到了他。他将身份证和准考证递给检查人员,检查人员瞅了一眼,便归还到他的手上。他沿着文化长廊一直向前,学校内部没什么变化,一切都很熟悉。他找到自己的考场,接受过检查和核验后便找了个座位坐下。教室里人不多,大约十几个,好一会儿才陆陆续续到齐。人到齐后,监考人员便开始抽签,先抽岗位排序,再抽每个岗位考生的排序,拓马丘抽到最后一名。时间一点点流逝,长时间的等待不断磨损着大家的耐心,开始的陌生和紧张感也随之烟消云散。渐渐的,大家开始聊了起来,后排的一个男生眉飞色舞地讲述他的十几次面试经历,仿佛在炫耀自己丰富的战利品。
拓马丘趴在桌子上,他刚刚睡了一觉,醒来时针已经走到了11和12中间。邻桌的人预测再过一个人就要开饭了,果不其然,半小时后工作人员提着快餐进入了教室。吃过午餐后,教室里的人一个个离开,紧张的氛围又再一次降临。轮到拓马丘时已经下午四点,整个校园几乎已经空了。拓马丘在走廊上等了十几分钟,监考人员便叫他去考场外候场,拓马丘来到考场门外,整颗心仿佛要从胸膛跳出来。不一会儿,里面的人出来了,监考人员示意他进去,拓马丘只好硬着头皮打开了门。映入眼帘的是坐成一排大概六七个考官,拓马丘朝他们鞠了个躬,为首的考官示意他坐下。拓马丘坐下后,为首的考官便开始讲述考试规则,并叫他翻开桌子上的题本,拓马丘翻开题本,将第一题从头到尾读了好几遍,但脑子里却一片空白,这些文字仿佛散落一地的珠子,串联不到一块。提前记好的答题技巧一个也想不起来,拓马丘只好想起什么便答什么。
走出考场后,拓马丘发现自己背后已经湿透了,凉风从衣摆下钻上来,冷飕飕的。他沿着马路一直走,余晖洒落在大地上,被房屋分隔出一块块阴影。不知不觉,黄昏降临在这座城市,吸收着残余的亮光。街道上的每个人都在忙碌着自己的事情,只有拓马丘在漫无目的地游荡。沿江路的灯已经亮起来了,每天都有许多人来这散步,江水日夜不停向前奔流。拓马丘扶在栏杆上,眺望着河对岸一排排璀璨的高楼,他想象着自己变成了一只鸟,越过栏杆,奋力地向前飞着,那遥远的光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作者:罗秦理 单位:湖南省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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