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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雪海退潮
2022-12-22 15:07:57   来源:第一新闻网   评论:0 点击:

  作者:柴思原,社会科学研究者,散文作者

  我在四下空无一人的天地间行走,脚下厚厚的雪一望无际,白到发亮,就像走进了谁设下的法阵。昨夜还是轰轰烈烈的雪袭击大地的声音,一觉醒来后,雪就那么安静地趴在地上,一脸无辜,仿佛它们从未降临,本就在那里,让我怀疑昨夜窗的咯吱只是一场梦。棉服把我裹得像一颗粽子,我走一步踩两个脚印,摇摇摆摆,颤颤巍巍,比企鹅还要滑稽。整个世界只剩下我,还有我踩雪的声音,我尽量小心翼翼,不敢用力,生怕脸朝地,狗啃泥,一摔不起,更怕吵醒了藏在雪底下的怪兽。时间的海潮被冷风冻住,寒鸦在不知名的地方一声两声地叫,叫得那么急切,那么凄凉,不知道是在苦苦哀求,还是在自娱自乐。日出前所剩无几的月光,从天空黑蒙蒙的缝隙里偷偷泻下来,刚好可以覆盖在我一个人头上,这样突如其来的巧合,我在心里偷笑。夜的黑、雪的白,我在这两者之间两难,仿佛有一个聚光灯舞台,上帝在拉着我四肢上粘的银线,在给哪些宾客上演一场木偶戏,而我身在其中却不知情,我一切的动作和选择看似由我做出,但其实剧本已经落定,不得乱改。

  我在冥冥中忽然记起,我匆匆忙忙地起床,本来是为了找我思念已久的你的,想要亲手交给你新年的贺信。可是走着走着,我就已经被这天地间的奇迹所感动不已,我的行走变得不再为任何人,一切私人的想念在这隆重的雪景里都变得微不足道,一切人类的偏执和贪念在这上帝的舞台上都变得不值一提,我过去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爱你爱得多痴狂,仿佛已不再值得被你知道。在这漫无边际的白色跟前,人心的一切都是肮脏的,人类的一切都是造作的。天光渐渐放肆,生灵复苏的叫声开始此起彼伏,时间还是走得格外慢,我暂时化身成了一只无欲无求的走兽,我就像山的孩子,不需翅膀就可以自由穿梭,万物都听我的口令。我不被任何人所误解,不被任何人盼着去死,不被任何人叨扰,庸俗的旁人尖锐的眼光我不会多想,我不需要讨好和追赶任何人,不需要为了铅华而竞争,不需要他人陪伴也可以玩耍和嬉闹。此时此刻,我不需要任何人回应,不需要任何人搭话,不需要任何人同情,不需要任何很快就会冷却的熊抱,不需要任何马上就会凋谢的蔷薇。这一次我不在也不会幻想在彻底失意前,一个人捡起我、打捞起我。这是我此生唯一一次傲慢,唯一一次不可一世。因为我觉得任何人都共鸣不了我在这肃穆的冬日里无限的自由,和想要就这样以上帝之名,以无欲无求为借口,不务正业下去的堕落。凡人不能共鸣,牧师也不能,只有上帝可以,这就像上帝给我放的一次假,就像我和他之间的秘密。

  我在日记本里面写道,昨日的一场暴雪,经过我的村庄,在它们一夜的蹂躏后,雪部队疲软地瘫倒在地,伪装成温柔乡。即便我知道它们的伪善,我依然为它们所着迷,它们和你一样,都在一唱一和中摄走了我的魂魄,看似是我的庇护,却只是一场骗局,留我空空的躯壳在这世间,漫无目的地游荡。你和雪一样不负责任,来去匆匆,阴晴不定,但你知道吗?我不必对你假装坚强,你一眼就可以立刻看穿。我在雪地里的潇洒那么短暂,那么无力,我自以为顿悟了什么世间真理,但我是我什么都没有顿悟,我的心里始终还是并不特别的你。我其实多想跪在雪地中央,呈虔诚状,我感觉自己第一次离天空那么近,我想向头顶的上帝祈祷,等到春天来临,等到雪海退潮,等到大地灰秃秃地露出马脚,你就可以回心转意,一路狂奔,来敲我的房门,紧握我冻僵的手,原路返回,把我带进山对岸你的家乡,一字一句给我读你还没来得及寄给我的一摞摞信。那我一直以来都只能在梦里靠近,在梦醒后边哭得像个孩子,边自顾自眷恋的远方,那永远被命运所隔开,被上帝的恶趣味所戏弄,从来都不属于我的远方。对啊,你不过是我的一场庞大的想象,对于一个不存在之物的狂热,就像我有苦苦说不出、有情道不尽的文学,等到我的只有死胡同。

  你就像我多年前没有赶上的从札幌到东京的列车,就像我小时候构思了很多遍却没有完结的小说。真爱和灵感一样,一瞬错过,终生错过,无论多么悔恨,都已无挽回的可能,所以趁着大雪纷飞,我要把对你的幻想彻底埋葬。我不再为远方的你负责,我只为上帝一人负责,我不会再错过他的神谕,我愿他的指令把我的灵魂彻底打湿,然后他就能看见我褶皱的心,他当然要比你聪颖得多,他会恍然大悟,原来在木讷、迟钝、小心翼翼、忽左忽右的外壳下,我才是爱情最虔诚的信徒。我为了不再糟践自己对爱的虔诚,我保证这次离开,就再也不回来,只要我先离开,我就可以假装假装我们还可能有希望,只要我先离开,我就再也不会让命运在我即将抵达时把我拉远,只要我先离开,我就可以怀揣着一种其实一切还没结束,还没盖棺定论的幻觉。但其实我知道,我们知道,上帝也知道,这些我所做的决定,不过是我的自我怜悯罢了,就像这场雪,并非是为我而下,我所有对它附着的意义,不过是种诗人的自娱自乐、牵强附会而已,而你最讨厌我的,就是这种把自我感受无限放大、把自我表演伪装成深情、从不脚踏实地正视身边人的自我陶醉。

  但是啊但是,是你因为这些而不爱我,还是说,你本就不爱我,然后找了这些理由扣在我身上合理化你本就不爱我的态度呢?你搪塞给我的这些理由,让我觉得我真实的情感、我炽热的追寻全是大错特错,全是对爱的离题,我日夜思索、伤痕累累,你却两袖清风、完好无损,我好恨,恨你像雕像一样不为所动,恨你像雕像一样在我身体里伫立成了一个谜,留下了一块难解的阴影。我算是看透了自己,可能我就是会爱上永远不会爱上我的人,这样我就可以投入进深情的自我高潮、自我表演,满足自己的受虐欲和奉献欲,对方越疏离,可能我就越来劲,难不成我爱的并不是你,而是那因为你触不可及而像艺术品一样易碎的自己?我爱你,但我也怕你爱上我,因为“爱而不得”这件事已经成为了我习惯的自我虐待的仪式,就像毒品一样,瘾君子知道不良但却戒不掉,就像死亡一样,我们既想要迷信地回避,但却毫不例外地被其魅力狂热地吸引。不论我如何在这样大雪纷飞的天气里赌气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我们都知道我搭上明早的第一辆前往东京的列车,我们本就充满留白的故事也就到此结束了。别了,亲爱的,你是我致命的毒药,你是我对死亡的迷恋,你不是你,你是我,而我现在不愿再像机器人一样对失落的情绪自我调适,我只想在雪停时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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