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香深处是吾乡
2021-08-25 17:04:06 来源:一闻网 评论:0 点击:
老屋的桂花树比我还老了,自打我记事以来,它就一直在门前伫立。
树长得很高大,几岁的我站在树下抬头望去,叹服那树竟能遮住半边的天空。枝丫伸展,它恰似一把伞,事实上,它的确成了我们的“保护伞”。
南方的雨总是说来就来,远处田地劳作的人们就会跑到树下躲雨。南方的夏日太阳很毒辣,来往赶路的人们就会来到树下避暑。树就这么静默地站着,不言不语,不张扬,却在默默地保护一方的水土,一方的人。
夏夜,大人也会在树下乘凉。繁星眨,夏风起,桂树动,人们谈,扇儿也摇,蛙声也鸣,这样的夏夜合奏曲现在想来,只能是奢望了。在没有空调的那个年代,那棵树就好像是我们的集会场,在每个没有雨雪寒的夜晚,吸引着人们前来。
那棵树也是孩童的乐园,我们在树上捅过鸟窝,躲过迷藏,在树下荡过秋千,也打过架,吵过闹过哭过笑过疯过傻过。
树下的故事,树下的村庄,树下的人儿,多么美好呀。
奶奶那时候总是坐在门前,摆弄置办些东西,看着一群孩子的胡闹,含笑。
不知觉间树影从西向东转了半圈。太阳落山后,我就急匆匆跑到后厨,视察般看看厨房的饭菜。
看见一成不变的菜,我有些委屈般地指着座子上那盘炒得有点发黑的土豆,委屈得都快哭出来了。
“我不想吃土豆了!”
奶奶怔了怔,停住了盛饭的手,没有说话。半晌,她转过身笑笑:
“等秋天到了,桂花开了,我就给你弄桂花蜜,乖,吃饭吧。”
于是我“盼望着,盼望着”,想让秋快到。
秋风起,秋日终于来了。那棵树在寒露前后终于开放了。树长得真是好看,经过两季的沉淀,绿叶变得深沉,其下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小红花,精巧别致。午睡醒来时,伸着脖子从窗往外看,那树就像是穿了一件赤色的纱衣,泛着淡淡红光。
花大概开了两三天,我似乎已经对这一成不变的花厌倦了。这时奶奶才会扭着她臃肿肥大的身躯,撑着竹篙,轻轻地打桂树。总是跟着她身后的那个小不点就驮着箩筐,跟着竹竿的“脚步”四处移动,迎接这“来自天空的馈赠”。
一点、一片、一堆,那些红色的小花米真是不经“挫折”,纷纷乖乖地落进我的箩里。我那时真是个猴子,窜来窜去,竟也没有什么疲倦。
坐在电脑前的我背后突然感受到一点酸意,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小时候,感受着那桂花渐渐累积起来的沉重感,渐渐积累的幸福感。
那棵树真是繁盛,打满了整整一箩筐。金秋时节,楚天的太阳还是有些毒辣,奶奶靠在稻草堆上歇息,气喘吁吁,热汗直流。我却玩心不改,丝毫不关心奶奶的劳累,草草地放下箩筐,就跑到桂树下,双手紧握树干,咬着牙使劲地摇晃,企图榨干那树上的“漏网之花”。
没休息多久,奶奶就提着竹箩去了后院的深井旁。由于背阴,后院很少见得了太阳,空气潮湿,水井悠悠,井沿墙角都爬满了油油的苔藓。奶奶把箩里的桂花倒进木盆中,后院风也游走,被压盖的花香,酒酿般馥郁的花香就会扑面而来。这时候我总会欢脱地跳起,欢呼着指着密密麻麻的桂花,看它们一泻而下。之后浇上从井中摇上来的清水,奶奶用手慢慢去揉洗,香气一点点被揉开了……
我那时候还小,只能垫着脚勉强够到水池,想伸手抓起一把水浸的桂花,可惜总也差了一截。
桂花清洗完,捞起来放在簸箕里,奶奶似乎就不管它们了。那时候我就是好奇的小猫,满心期待奶奶酿的桂花蜜,等奶奶真的去忙别的事时,我就偷偷地抓起一把桂花塞在嘴里,一股涩味冲入口腔,我“哇”的一声都吐了出来。奶奶闻声跑过来,看着满嘴桂花的我,哭笑不得。
桂花沥干后,奶奶就撒两把盐在上面,用手搅拌均匀,再耐心地一把一把揉桂花,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为了去除涩味。之后奶奶把粗糖铺在事先准备好的玻璃瓶,再铺一层桂花,层层叠加,把花与糖压实到没有缝隙,再放到我够不到的橱柜上。
面对如此诱惑,我尝试了很多办法也没有能把桂花蜜捧到手,可望而不可及,我便每天跑到厨屋去看那神秘的瓶子。
第二天,覆盖在几层桂花上的糖消失不见了,我当时还以为是奶奶把它偷吃了,因此闷闷不乐了好几天,现在想起来,真为自己当年的童真而感动。
第三天,没有什么变化。
第四天,依然没有什么变化。
桂花蜜到底是什么味道?
几天下来,我已经对那一瓶高高在上的东西没有兴趣了,渐渐地把那瓶角落的东西放在记忆的角落。
直到来年开春之际,我又长了一岁的时候,奶奶突然从身后拿出一罐黑乎乎的东西,两只眼睛笑起来,对我说:“一个冬天过去了,你想要桂花蜜也好了。”
我用还很稚嫩的手接过那瓶,托着它,却发现丹桂原来那骄傲的红色竟然变成有些丑陋的黑了!
我十分失望,哭着鼻子,大嚷:“奶奶骗我,这怎么会是桂花蜜,它不会这么黑的!”
奶奶抚摸着我的头,含笑而言:“傻孩子,桂花蜜发酵就变黑了。”说着她就拿过罐子,小心地拧开它。
霎时,罐子里就散发出一股甜腻的香气,我止住哭泣,不自主地垫起脚尖,凑到罐子口去嗅。
我至今没有忘记那股香气冲到我鼻子里的感觉,有几分强烈,但可以感受到桂花沉淀出来的岁月味道,醇香不输好酒。
我立马转身跑到厨屋,翻出自己的勺子,跑回前堂,朝瓶口舀一勺,塞到嘴里吞下去。味道香甜得让人感觉掉进了蜜罐,抹去了心中的痛苦。
后来,我每天吃饭之前就舀一勺,吮吸着蜜汁,吃后还砸吧砸吧嘴表示回味。
那瓶桂花蜜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吃完的,我只记得奶奶看着我吃桂花蜜时那满足幸福的样子,好像得到了无价之宝。
我渐渐长大,后来上高年级了,就很少有时间出门去走走了,那棵桂树没有察觉地从我的生活渐渐淡去。童年的玩伴也很少再在树下玩耍,大人们躲进空调格子房里,不愿意踏出一步。
那棵桂树失却了往日的热闹,仿佛一瞬间没有了荣光,变得暗淡了起来,它只能寂寞地静立着了。
后来才知道,那棵树是当时奶奶结婚时,奶奶的奶奶送她的红桂种子长成的。奶奶用她青春的手,把它埋在新房的门前。后来树慢慢长大了,长得比种树人还高,直破云霄。可是当年的种树人呢?她却越来越矮,那双当年种下种子的手,已经皱纹丛深,被生活折磨得变了形……多年后她用这双手,撑起竹篙,打尽落花,背影弯弯,步履蹒跚。
桂树,与她的婚姻、她的家族,一起长青。
这几年奶奶身体状况下降了很多,有时候风湿病痛得手都抬不起来,更别说像以前一样撑竹篙打桂花了。年前回老家时,门前的那棵树依然是绿得深沉,可惜年节里只有少许的火药炮竹味道,没有桂香了……
长大后鲜有归乡了,每次回去,那花也谢了。一个人在异地求学,黑夜里常常会不自觉地醒来,夜晚冰凉而静谧。我的脑海突然出现门前桂树旁的那片池塘,月色投影下她宛如沉睡的圣女。四下里有些星星点点的声音,此时微风吹来,桂树摇曳出花香与银光,我的鼻尖浮上了一层羽毛般轻盈的东西……
我嘴角弯出弧度,安心地倒头睡下。
其实现在想想当时太小了,也真是不懂事,家里原本那么穷,有三个小孩要照顾,每天的温饱才刚刚保证,我却要去挑剔那么多。那些土豆,都是奶奶流着汗播种、浇水、施肥才得来的,我却嫌弃哭闹。现在想想那时奶奶突然的沉默,还有那一瓶来之不易的桂花蜜,竟然更多的是心酸。
唉,罢了罢了,罢了罢了!
老屋的桂花树比我还老,但她还是一直挺立在那里,长青着,开花了。(屈奕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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